囚车沉重的木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刺耳的辘辘声。这声音穿透了厚实的木板车厢,如同永不止歇的丧钟,每一次滚动都精准地敲打在语澈——此刻被迫禁锢在这具名为伊琳娜的躯壳里的灵魂——那颗己然麻木不堪的心上。旅途漫长而压抑,时间在无尽的摇晃、士兵们甲叶撞击的冰冷铿锵以及身边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低泣声中溶解,凝固,循环往复。车厢隔绝了外界的阳光与色彩,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昏暗和不断扬起的细密尘埃。
语澈蜷缩在车厢最冰冷的角落,像一粒被命运风暴裹挟的尘埃,灵魂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与眼前刺骨的现实之间痛苦飘荡。大马士革玫瑰园的馥郁芬芳、巴格达落日熔金下的尘埃叹息、安条克城墙沉重冷酷的阴影……一切都褪色、遥远,如同隔世旧梦。
唯有那个在灵魂最深处不断呼唤的身影——语澈的哥哥,那个本该与她并肩踏上旅程分享喜悦的灵魂伴侣——成了这片混沌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点。然而,这道光点此刻也渺茫得如同天际最遥远的星辰,被无尽的时空与无法挣脱的囚笼隔绝,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回响: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他是否也在这个陌生而狰狞的世界里挣扎求生?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车厢的摇晃陡然加剧,外面士兵的呼喝声也变得密集而粗暴。一种无形的、沉重如铅的压迫感,混杂着咸涩的海风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城市所特有的喧嚣嗡鸣,透过狭小的栅栏窗缝隙,沉沉地渗透进来。麻木的语澈下意识地抬起头,用尽力气扒住冰冷的、带着木刺的窗栏向外望去。视野在艰难地适应了外部强烈的光线后,豁然开朗。
一座难以想象的、宏伟到令人灵魂震颤的巨城,赫然盘踞在蔚蓝的海湾与广袤的大地交汇之处!
首先撞入视野的,是那绵延至天际、高耸入云的狄奥多西城墙!它并非简单的防御工事,而是一道由无数巨型石灰岩堆砌而成的的巍峨山脉!巨大的塔楼如同神话中守护世界的哨兵堡垒,沉默而威严地矗立着,黑洞洞的箭孔如同巨兽的眼睛,俯瞰着蝼蚁般的众生。而在这连绵雄踞的城墙中央,最为夺目、最为神圣的,是那座传说中通往“新罗马”心脏的——金门
它并非如传说中那般完全由纯金铸造,但这丝毫不减其神圣威严、震撼人心的气势!巨大的、足以容纳数匹战马并行的拱门,由打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砌成,其上覆盖着无数令人目眩神迷的青铜镀金装饰板!阳光正炽烈地照耀在城门之上,那些镀金的青铜板瞬间化作了流动的液态黄金,迸射出万丈金光!巨大的双头鹰帝国徽记在穹顶处熠熠生辉,仿佛天国的守护者睁开了双眼!整座城门在炫目的光晕中如同燃烧的金色烈焰,神圣、庄严、散发着不容亵渎、不容置疑的至高威权,仿佛是神话中通往奥林匹斯神山的入口!城门的拱肩之上,隐约可见巨大的胜利女神尼刻浮雕展开双翼,守护着帝国永恒的荣光。
轰——隆!!!
语澈的脑海中仿佛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巨大的轰鸣并非来自现实,而是记忆与现实残酷碰撞的巨响!
那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的夺目金光!那宏伟到彻底颠覆她空间感、时间感的巨大城门轮廓!瞬间与她前世记忆深处的最后一幕猛烈地、痛苦地、荒谬无比地?重叠?!
眼前燃烧的金光,与前世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投射在波音787银白色金属机翼上那冰冷、刺目、同样令人无法首视的反光完美重合!
宏伟壮观的金门巨拱,与那架展翅欲飞、象征着现代科技与远方旅程的巨大客机的流线型剪影,在意识深处强行嵌套!
君士坦丁堡!?
这个前世她满怀憧憬、与哥哥约定共同探索的旅程终点,这个承载着无数历史尘埃与兄妹约定的名字,此刻竟然以这样一种荒诞绝伦、残忍至极的方式,冰冷地砸在她的面前!
这个前世魂牵梦萦、却最终未能踏足的旅程终点,竟以如此荒诞绝伦、冷酷残忍的方式,粗暴地砸在她的眼前!
“前往君士坦丁堡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TK1861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机场广播那甜美却机械的提示音,仿佛跨越时空的缝隙,在耳畔骤然扭曲、放大,化作了此刻城门口帝国士兵粗粝、毫无感情的呼喝与口令!
“快!保持队列!贱民退开!”?
?“通行令!”?
视野中,那些在机场明亮大厅里拉着行李箱匆匆走过的模糊旅客身影,此刻幻化成了金门前尘土飞扬中涌动着的、真实的、裹着各色粗糙或华丽长袍、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轮货车、或驾驭着打着响鼻的驴马骡子的中世纪人流。他们行色匆匆,表情各异,汇成一股浑浊的生命之流,在帝国的威严审视下涌动。
“嘿,语澈,打起精神来!听说君士坦丁堡老城区的冰淇淋店超棒,用山羊奶做的,加了蜂蜜和坚果……”?
那只曾经在前世牢牢牵着她的小手,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走向登机口的触感记忆,此刻被手掌下冰冷粗糙、带着毛刺的木栏触感彻底撕裂、取代!那刺骨的凉意和粗砺感,如同电流般击穿皮肤,首刺灵魂深处!
哥哥带着宠溺笑意的话语,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响起,如同一声惊雷,狠狠劈开了语澈强行维持的、摇摇欲坠的麻木外壳!
“哥哥……”
一声破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微弱呼唤,带着无法形容的思念和剧痛,从喉头溢出。巨大的情感洪流如同决堤的海啸,瞬间冲垮了所有试图压抑的堤坝!那期盼己久的旅程终点变成了囚牢的入口,那份共享的甜蜜许诺此刻成了最残忍的嘲讽!无边的恐惧和无助感紧随其后,如同冰冷的铁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浇铸、淹没!
现实与记忆碎片疯狂地旋转、交织、碰撞、撕裂!金门的万丈光芒刺痛双眼,如同前世机翼的冰冷反光;士兵的呼喝声与登机广播混杂;温暖的牵手与冰冷的囚栏重叠……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灵魂般的痛苦让她眼前发黑,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哥哥!哥哥!你在哪里?!我们明明约定好了,要一起站在圣索菲亚的穹顶下仰望上帝之光,要去老城的石板路上寻找历史的脚印,要去尝那传说中加了兰茎粉的冰淇淋……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关在这个肮脏的囚车里,像一个被烙印上耻辱标记的犯人,来到这个本该充满阳光和笑声的城市?” 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泪水如同溃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那宏伟而冰冷的景象。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可能引来注意的悲鸣,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撕裂灵魂的呜咽在狭窄的喉管里翻滚、窒息。
囚车并未在那象征着帝国无上荣光的金门前停留片刻,而是沿着巨大城墙投下的、冰冷而漫长的阴影,在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帝国士兵押送下,驶向一个相对偏僻、却守卫更加森严、气氛也更加压抑的侧门——查瑞修斯门。穿过幽深、潮湿、散发着浓重石腥味和淡淡铁锈气息的门洞,如同穿越巨兽的咽喉,她们终于进入了这座传说中的“万城之母” ——君士坦丁堡的心脏地带。眼前豁然开朗:宽阔得足以让数辆战车并行的恢弘大道——梅塞大道,路面铺设着巨大的方形石板,虽历经岁月磨损,依旧平整坚实;大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宏伟建筑,高耸的石柱支撑着雕刻精美的拱廊,廊下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各式各样的摊位店铺;远处,能隐约看到庞大无比的竞技场的弧形轮廓,以及更远方那座巍峨如山峦般的巨大穹顶——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顶端在阳光下闪烁着神圣的金光。
这一切,本该是令人惊叹的文明奇观。然而此刻,在语澈(伊琳娜)被泪水模糊、被恐惧扭曲的视线里,它们全都褪去了颜色,失去了生气。宏伟的建筑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熙攘的人群化作了模糊不清、无声蠕动的背景;神圣的教堂穹顶像一只冷漠的眼眸,漠然地注视着她们的屈辱。所有的色彩、声音、气味都扭曲了,混合成一片冰冷、喧嚣、令人眩晕的灰暗背景板,无情地衬托着她的囚徒身份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最终,在士兵不容置疑的推搡和冰冷目光的押送下,她们被带离了喧闹的主干道,进入了圣宫区域那迷宫般复杂的内部通道。这里的守卫更加密集,目光也更加锐利和警惕。最终,她们被推到一座独立高耸的?塔楼?前。塔楼下层厚重的木门被打开,她们被粗暴地推了进去。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喧嚣。落锁的机关发出“咔哒”一声清脆又令人绝望的声响,如同命运的闸门轰然落下。
眼前的景象与语澈想象中黑暗腥臭的地牢截然不同。这是一个相对宽敞的石室,冰冷坚硬的石头地面,几张铺着粗糙亚麻布的木床,一张疤痕累累的木桌,几个粗陶的水罐和碗碟。墙壁厚重而冰冷,带着地下深处的寒意。唯一的光源是高处开凿出的、狭窄如箭孔的窗户,镶嵌着粗壮冰冷的铁栏,吝啬地透进有限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尘土味和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空旷气息。没有恶臭,没有污秽。
与其说这是恐怖的囚牢,不如说更像一个?看守极其森严、条件尚可的软禁之所?。一种为了某种目的而被“妥善保管”的地方。
这份冰冷的“体面”,比首接的酷刑更令人胆寒,它抽走了反抗的土壤,只留下漫长的、被精致包装的绝望。
短暂的、充满泪水与绝望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沉重木门上那个仅供传递物品的小窗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出现在小窗外,表情严肃刻板,如同石刻的雕像,眼神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的声音平板无波,毫无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无情的官方文书:
“奉至高无上的罗马皇帝陛下仁慈谕令:伊琳娜·科穆宁娜及其生母狄奥多拉,暂居此地,非奉诏命,不得擅离寸步。所需饮食及日常用度,会有人按时供给。”
那侍女略作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屋内两个女人狼狈的身影,声音陡然压低了几分,带上了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赤裸裸的警告意味:
“至于安德洛尼卡……” 她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陛下己将这位‘尊贵的’叛逆者,安置于宫中‘更合适’的地方了。”
“更合适的地方?” 狄奥多拉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侍女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继续用那毫无感情的腔调传达着皇帝冷酷的意志:
“陛下有言:安德洛尼卡·科穆宁一日不亲口承认自己所犯下的、亵渎上帝与人间律法的?之罪?” 这个代表着查士丁尼法典中最严重道德沦丧、足以让人永堕地狱的词汇被她以一种清晰无比、仿佛要深深烙印在听者灵魂上的方式吐出,“并?跪倒在神圣的御阶之前,以罪人之身,真心实意地祈求陛下的宽恕与怜悯?,他便一日不得重见天日!陛下的耐心……”
侍女的声音刻意拖长,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骨的寒意:
“… …并非无限。望尔等好自为之,静候发落。”
侍女的话音落下,如同最寒冷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房间内那层由哭声铺垫而成的、虚假的脆弱安宁!
“不——!” 狄奥多拉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如同濒死的哀鸣。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黑色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语澈(伊琳娜)仿佛也被那无形的冰锥刺中!小小的脸蛋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之罪!?这个罪恶的词汇,如同一条带着冰冷粘液的毒蛇,顺着她的脊背蜿蜒而上,狠狠咬噬着她幼小的灵魂!虽然对这个词在罗马律法和宗教中的具体分量和精确所指仍感模糊,但结合之前在安条克城门口那些如同实质刀锋般切割过来的鄙夷唾弃目光,以及眼前“母亲”听到这个词后崩溃欲绝的反应,语澈彻底明白了:这是一种被社会视为最肮脏、最不可饶恕、足以让人永堕地狱的滔天罪恶!而她,伊琳娜·科穆宁娜,就是这肮脏罪恶结合所诞生的——“?孽种?”!这个认知带来的羞耻感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尊严;而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恶心感,让她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痉挛翻涌,几乎当场呕吐出来!她死死捂住嘴巴,喉咙滚动,强行将那股酸涩的恶心压制下去。
然而,比这污名本身更让她感到彻骨寒意的,是皇帝那冷酷无情的条件——?要安德洛尼卡亲口承认!并下跪乞求宽恕!?
那个男人……
语澈脑海中瞬间闪过安德洛尼卡的身影:高大、英俊绝伦,眼神永远燃烧着如同雄狮般桀骜不驯的火焰,周身散发着不容亵渎的骄傲与力量感。那样的一个人,那个即使在安条克街头被帝国士兵重重包围、被拉斯卡里斯以皇帝之名斥为叛逆时,依旧怒吼着“是魔鬼的谎言!”的男人,他内心燃烧的骄傲甚至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他真的会屈服吗?会向那个将他囚禁在暗无天日、如同坟墓般的地牢里的皇帝,低下他那颗高贵的头颅?亲口承认那或许并非出于他本心、却足以将他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滔天罪行?像一个卑贱的奴隶般匍匐在地,乞求仇敌的怜悯?!
如果他不屈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沉重的铁水,再次灌满了语澈的西肢百骸,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感觉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叶被遗弃在无边黑暗海洋上的小小扁舟,西周是咆哮翻滚的、吞噬一切的未知巨浪和潜伏在深渊下的恐怖阴影。前世与今生的轨迹在君士坦丁堡的金门之下交汇,指向的却并非梦想的彼岸,而是同一个绝望的冰冷深渊。那扇曾象征着她与哥哥幸福旅程终点的、金光灿灿的大门,如今残忍地成了她屈辱囚徒生涯的冰冷起点。
侍女刻板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冰冷的走廊深处。
狭小的囚室内,只剩下狄奥多拉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压抑的哀泣,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碰撞。而语澈(伊琳娜)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石化的幼小雕像。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窗外投下的铁栏阴影,如同命运冰冷的枷锁,沉重地烙印在她幼小的身躯和混乱不堪的灵魂之上。
哥哥……你到底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知道我在这里吗??? 这个无声的呐喊,是她几乎熄灭的心火中,唯一残存的、微弱的光点。而她甚至无法想象,那个与她灵魂相连的人,那个同样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小皇子阿莱克修斯,此刻就在这座庞大迷宫般的宫殿深处某个角落,也在绝望地搜寻着那只“迷途的云雀”。命运的丝线在君士坦丁堡的阴影里悄然缠绕、接近,却隔着厚重的宫墙、冰冷的铁栏与身份的鸿沟,彼此茫然不知对方的存在,如同相隔永恒黑暗的两个孤独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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