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书房内,昂贵的香料气息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博希蒙德三世僵立在巨大的橡木桌案前,像是被无形的冰河瞬间冻结,每一根神经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耶路撒冷使者的报告,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毒的倒刺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精心构筑的独立王国蓝图——那道蓝图上原本闪耀着安条克脱离拜占庭阴影的光辉前景,此刻却布满了裂痕,冰冷刺骨。
“拒绝支持”、“维系帝国盟约”、“愚蠢短视”、“失去所有信任”……? 这些词汇在他脑中轰鸣,并非声音,而是冰冷的实体,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太阳穴,带来阵阵眩晕。鲍德温!那个戴着银面具、被麻风病侵蚀的国王!他怎么能?!他怎么会?!安条克是拉丁兄弟在东方最璀璨的明珠!他博希蒙德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这颗明珠挣脱希腊人的桎梏,绽放出更纯粹、更独立的光芒!而鲍德温,竟然宁愿瑟缩在拜占庭那破败腐朽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一股被兄弟彻底背叛的滔天怒火猛地窜起,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但紧随其后的,是比怒火更致命、刺入骨髓的寒意——?彻底的孤立!? 他预想过困难重重,但从未想过会被圣地之王如此干脆利落地拒之于千里之外!仿佛他视为性命般珍贵的雄心壮志,在鲍德温那双鹰隼般的眼中,不过是一场注定引火烧身、自取灭亡的愚蠢闹剧。这拒绝,如同抽走了他脊梁中最后支撑野心的那根硬骨,让他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就在他拼命消化这份足以冻僵灵魂的孤寂与耻辱,试图在绝望的深渊中寻找一丝立足之地时,书房那厚重的橡木门被猛地撞开!那名自北方边境飞驰而来的巡逻队长,如同从地狱冲出的报丧鸟,带来的消息更是在博希蒙德耳边炸开了地狱的丧钟!
北方!大军!绿底金鹰旗!拉斯卡里斯!精兵悍将!杀气冲天!不足两日!??
每一个词都像一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战锤,狠狠砸在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他仿佛能听到那支军队铁蹄踏地的轰鸣,沉重得让大地都在呻吟;仿佛能看到阳光下帝国鹰旗猎猎招展,那冷酷的金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能感受到那个被称为“铁壁”的男人——曼努埃尔·拉斯卡里斯——透过虚空投射而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冰寒杀伐之气,足以冻结血液!?恐惧!? 纯粹的、原始的、如同冰冷毒蛇瞬间缠紧心脏的恐惧攫住了他!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秘密征兵,所有精心布置的边境防线,在这样一支从久经沙场的专业雇佣兵面前,都成了纸糊的玩具堡垒,一触即溃!他那引以为傲的拉丁骑士们,在拉斯卡里斯麾下那些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重骑兵面前,只会像狂风中的麦秆一样被轻易折断、践踏成泥!绝望如同墨黑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意识的每一寸角落。
双重打击!致命的叠加!?
耶路撒冷的拒绝斩断了他伸向外界的求援之手;拉斯卡里斯的铁蹄则首接踏碎了他赖以自保的武力基石!这更揭示了一个更可怕、更令他肝胆俱裂的真相:这意味着那个在他城堡里“休养”、被他暗中克扣粮草、被他视为“折翼雄鹰”的曼努埃尔皇帝——?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的一切!? 皇帝那几日来平静无波的面容,那与他谈笑风生的优雅姿态,那坦然接受“款待”的从容,此刻全都化作了最锋利、最无情的嘲讽!他被玩弄了!被当成一只自以为聪明绝顶、却在猎人耐心注视下徒劳地上蹿下跳、丑态百出的猴子!这认知带来的羞辱感,比单纯的失败更让他痛彻心扉!
“完了……全他妈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剧毒的藤蔓,在他脑中疯狂蔓延滋长。安条克城破,家族世代荣耀化为灰烬,自己被押上囚车,脖颈套着绞索,在君士坦丁堡的狄奥多西广场接受万民唾骂……父亲雷蒙德·德·普瓦捷-安条克那张威严而骄傲、如同雄狮般的脸庞在记忆碎片中一闪而过,随即被童年阴影深处最屈辱的一幕强行覆盖取代。
冰冷昏暗的大厅,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年幼的他,躲在巨大的大理石柱后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看到自己那如同雄狮般骄傲、曾与拜占庭皇帝约翰二世争夺安条克主权的父亲雷蒙德·德·普瓦捷-安条克——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象征着无上尊严与权力的公爵外袍被宫廷侍从粗暴地剥下,露出里面沾满灰尘和汗渍的衬衣。父亲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看到父亲双膝一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倒,“咚”的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尘土的地面上!父亲的头颅深深地低下,前额几乎要贴到肮脏的地板。然后,父亲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如同受伤野兽般嘶哑的声音,声嘶力竭地、近乎崩溃地哭喊着哀求宽恕。他甚至……甚至不顾一切地匍匐向前,伸出颤抖的双臂,以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捧起那位端坐在高高王座上的、如同大理石神像般冷漠的约翰二世皇帝的靴子,将那干裂的嘴唇,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乞求,颤抖地、用力地印在了那沾满旅途尘土的粗糙皮革上!
亲吻皇帝的靴子!??
这画面带来的冲击,比任何亲眼所见的酷刑都更刺骨!瞬间击碎了年幼博希蒙德心中父亲那伟岸无敌的形象!那一刻他几乎要呕吐出来,那是整个普瓦捷家族永生难忘的奇耻大辱!然而……然而奇迹发生了。约翰二世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冷硬的脸,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听到了赦免的命令!父亲活下来了!安条克虽然成了附庸,但依旧是父亲掌控下的安条克!普瓦捷家族的血脉和权杖保住了!
“服软……求饶……亲吻靴子……”?
这个屈辱至极却偏偏行之有效的“家族范例”,如同溺水者眼中唯一的光亮,骤然刺破了博希蒙德被绝望彻底笼罩的黑暗!一股近乎病态的、混杂着刻骨铭心的羞耻感和压倒一切的强烈求生欲的狂热之火,瞬间点燃了他濒临崩溃的精神!
“有用!父亲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保住了地位!保住了安条克!”?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呐喊,如同魔咒压倒了所有残存的自尊和骄傲。??帝国皇帝需要胜利者的姿态!他们需要看到敌人匍匐在脚下的满足感!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保住安条克,保住公爵的头衔和家族根基……一时的屈辱算得了什么?!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只要他能活下来,只要能留在安条克,他就能像父亲当年一样,暂时蛰伏,舔舐伤口,等待时机!总有熬死老皇帝、东山再起的机会!拉斯卡里斯再凶悍,也不过是皇帝的一条鹰犬,只要皇帝开口赦免,鹰犬就必须收起獠牙!
扭曲的希望,一种散发着卑微腐臭气息却无比强烈的生存欲望,在他彻底崩溃的心田中滋生蔓延。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精神病人,猛地扑回桌案,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恐惧和一种扭曲的亢奋而变得尖利扭曲,几乎破音:
“快!立刻!现在!给我去准备!要最好的!最贵重的!最虔诚的!最能代表我……我深切悔意的!!”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命令,脑海中飞快地构建着“忏悔”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得像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
鸽血红宝石圣物匣?——象征他对上帝信仰无比的虔诚(尽管他平时更关心权力游戏中如何利用教会)。
整块沉香木雕刻的基督受难像?——代表他愿意背负沉重的悔罪十字架(实际上他只关心这份“沉重”能否打动皇帝冰冷的内心)。
立刻召集安条克城内所有希腊正教大主教和元老议员?——这些人将是他的背书者,证明他这位“迷途知返”公爵的“悔改”是多么真实、多么恳切(利用宗教权威和本土力量向皇帝施压,增加皇帝“宽恕”的政治成本)。
起草“悔罪书”?——把所有罪责,包括限制补给、征兵、散布谣言、寻求外援等,全部推给几个早己选定的、但实际只是执行他命令的“误导”他的贵族(完美的替罪羊),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奸佞蒙蔽、如今幡然醒悟、痛心疾首的迷途羔羊(尽管所有指令都出自他本人亲口)。
卑微至极地求见皇帝?——姿态要低到尘埃里!惶恐、无助、战战兢兢、像一只淋透了雨、瑟瑟发抖等待主人怜悯的丧家之犬!
他踉跄着冲到巨大的落地镜前,强迫自己对着镜面拼命挤出“悔恨”的表情。镜中的面孔,苍白而扭曲,嘴角努力想向下撇出哭泣的弧度,眼神却像受惊的野兽般充满了无法掩饰的、赤裸裸的惊恐和疯狂的计算。那根本不像是在忏悔,更像一个站在绞刑架前、面对行刑官拼命挤出谄媚讨好笑容的死囚。他看着镜中人,一遍遍地、如同念诵咒语般在心里催眠自己:
“能成功的……一定能成功的……就像父亲当年那样……皇帝需要台阶下……他需要展示他的宽宏大量来安抚安条克的人心,稳定局面……只要我跪得足够低,舔得足够干净……只要我把姿态做足,让他感受到我的恐惧和臣服……皇帝需要这个台阶来彰显胜利者的仁慈!拉斯卡里斯再凶猛,难道还敢违抗皇帝陛下亲自下达的‘宽恕’命令,攻打一个己经投降、摇尾乞怜的公爵吗?!只要皇帝开口赦免,我就安全了!安条克就保住了!……”?
他幻想着自己跪在曼努埃尔脚下,献上珍宝,涕泪横流(最好能真的挤出几滴)地诉说着自己的“愚蠢”和对皇帝的“无限忠诚”与“敬畏”,然后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或许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如同神祇般威严地宣布赦免……拉斯卡里斯那把悬在他头顶、散发着血腥气的利剑,反而会成为一道屏障,保护他这个“己臣服者”不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比如萨拉丁)趁机吞噬……他甚至幻想着能利用拉斯卡里斯的军队震慑内部不稳的贵族!
然而,就在这卑微扭曲的幻想几乎要成功说服他自己的时候,一丝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怀疑,倏地从美梦的边缘钻出,狠狠咬噬着他的神经:
曼努埃尔……不是祖父约翰二世!??
这个男人更年老,更骄傲,更自负,更……野心勃勃!而且,他刚刚在密列奥塞法隆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他的心中正燃烧着无处宣泄的怒火和急于洗刷的耻辱!他需要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台阶,更是一个可以让他狠狠践踏、用以彻底洗刷自身耻辱、震慑所有心怀不轨者的?祭品?!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会满足于一个拙劣的、漏洞百出的、言不由衷的“亲吻靴子”表演吗?他会不会将计就计,先假意接受,让自己放松警惕,然后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比如……在赦免安条克公国之后,再以“个人叛逆”为由,将他博希蒙德个人秘密处决或流放至天涯海角?!
拉斯卡里斯……那个“铁壁”……??
他的冷酷无情是出了名的,他的家族能从默默无闻变为帝国的中流砥柱伴随着的是无数敌人的尸骨!他更像一头只听从皇帝意志、只懂得撕碎目标的嗜血战狼!皇帝的“赦免”或许能阻止他攻城,但会不会仅仅赦免“安条克城”和“公爵头衔”这个空壳?而对他博希蒙德个人……等待他的会不会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一次致命的“旅途疾病”?一次“失足”坠马?或者干脆就是一条冰冷的绞索?拉斯卡里斯会放过他这个曾经试图颠覆皇帝的叛逆者吗?皇帝会不会默许甚至暗示拉斯卡里斯“清除”他这个隐患?!
他自己做过的事……??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限制粮草、散布动摇军心的谣言、秘密征兵备战、派遣密使寻求外部支持对抗皇帝……哪一件不是板上钉钉、无可抵赖的叛逆大罪?哪一件能真正推诿给那几个可怜的替罪羊?皇帝的密探——那些如幽灵般存在的希腊商人、正教徒领袖、甚至他身边的某个侍从——恐怕早己将一切都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上去。曼努埃尔那双洞察人心的鹰眼,会真的相信他只是个“被蒙蔽”的可怜虫吗?这种拙劣的谎言,会不会反而如同火上浇油,更加激怒那位深谙权术、正渴望着发泄怒火的帝王?!
这股自我怀疑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刚刚燃起的、脆弱不堪的“希望之火”,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冰凉。?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瞬间从额头、脖颈、后背疯狂涌出,浸透了他昂贵丝绸衬衣的每一个角落。?
书房外,侍从们正按照他癫狂的命令,慌乱地准备着“悔罪”的礼物——翻箱倒柜的声音、金银器物碰撞的脆响、急促慌张的脚步声……这些声音此刻传入博希蒙德的耳中,不再是通向赦免的序曲,而是为他通往末路敲响的、杂乱而急促的?丧钟鼓点?!沉重得让他窒息!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那张强装卑微讨好却写满惊恐绝望的脸,深吸一口气,试图再次挤出一个更“真诚”、更“悲痛欲绝”的悔恨表情。这一次,镜中人的眼神里,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实质般流淌出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的是一场生死豪赌,赌注是他的一切——性命、公国、家族荣辱。而对手,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心中怒火熊熊的冷酷帝王“雄鹰”曼努埃尔,和他身后那把名为拉斯卡里斯、散发着铁锈与血腥气息的冰冷帝国铁锤。这场表演,注定是他人生中最艰难、最卑微、也最绝望的一场独角戏。他必须演下去,哪怕明知成功的希望渺若尘埃。因为,他别无选择。
(http://www.quwenw.com/book/AEDEBA-1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