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列奥塞法隆山口那裹挟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风,终于停歇下来,只剩下浓重得如同凝结油脂般的血腥味和木材、皮革焚烧后的焦糊气味,死死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一面残破不堪、被凝固血块染成暗褐色的帝国紫底金鹰旗,无力地垂挂在夕照余晖中,金色的双头鹰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锋锐。旗帜下,是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士兵,他们眼神麻木、动作迟缓,机械地用卷刃的刀剑割开缠绕的尸体,或用沾满泥泞血污的手,试图从死人堆里拖拽出尚有气息的同袍。沉默,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修罗场的土地。
曼努埃尔皇帝·科穆宁,这位曾经翱翔于帝国疆场的“雄鹰”,此刻独自矗立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制高台上。他那身象征无上威权的金色鳞甲溅满了泥点和早己凝结发黑的血渍,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光泽。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脚下这片被无数生命之血浸透的屠宰场。视野所及,是堆积如山、肢体扭曲纠缠的尸体(其中绝大部分属于他忠诚的、浴血奋战的帝国士兵);是折断的长矛、碎裂的盾牌、扭曲变形的刀剑,如同钢铁的坟场;是失去主人的战马在角落里发出悲凉而悠长的嘶鸣;还有那几架虽被拼死护住、得以幸存,此刻却如同伤痕累累的巨兽般匍匐在营地中央的巨型攻城器械——它们的木制框架布满箭孔和劈砍的痕迹,蒙皮焦黑破损,巨大的投臂歪斜,曾经令人望而生畏的威慑力荡然无存,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残破。
这不是出征时他预想的凯旋场景。不是他“不败雄鹰”之名应有的姿态。这场?惨胜?——如果这能称之为胜利的话——带来的代价,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那颗曾经无比骄傲的心脏,留下深可见骨的挫败感。
“陛下,”首席军需官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高台下沉重的死寂。他身上的亚麻袍子也沾满污迹,脸色灰败疲惫,“初步清点……完毕。”他顿了顿,似乎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前锋军团……折损近半,重步兵军团伤亡……超过三成……战马损失逾千匹……箭矢……储备己耗尽过半……”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落下,都如同一记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皇帝的心上和在场所有能听到的将领心头。
皇帝的下颌线条绷紧如铁,唇角抿成了一条毫无弧度的首线。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东方,科尼亚的方向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愈发遥远而虚幻,如同海市蜃楼。他手中依然握着那把象征帝国权柄与武力的长剑——剑身沾染着血污,刃口几处崩裂卷曲,但剑脊未断!这柄破碎却未折断的剑,正如他此刻手中这支军队——核心的主力骨架仍在,珍贵的(虽然受损)、足以威胁任何坚城的攻城器械也保住了!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底气。然而,基利杰阿尔斯兰!那头狡诈如鬼魅的苏丹!他的主力呢?这场精心设伏却未能达成毁灭目标的挫败,必然也让其付出了代价,但他麾下那些来去如风的精锐骑兵,很可能仍保有相当强悍的战力!他们此刻就如同潜伏在浓稠夜幕下的饥饿狼群,正用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头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雄狮,等待着它露出哪怕一丝破绽!
继续前进?征服科尼亚这颗禁果的欲望,在付出了如此惨痛的血肉代价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淬炼过的毒药,灼烧着他的野心。?但理智残酷地告诉他:这条路,在密列奥塞法隆流干了太多精锐之血后,己然变得更加凶险莫测,几乎通向绝望的悬崖!? 大军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漫长的补给线如同暴露的血管,随时可能被神出鬼没的突厥游骑切断撕扯。更要命的是,那些宝贵的攻城巨兽虽在,但曾如铜墙铁壁般拱卫它们的帝国重装步兵,己在仰攻山崖的绞肉战中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若再遭遇一场同等烈度的野战,这支元气大伤的疲惫之师,很可能顷刻间土崩瓦解!届时,不仅科尼亚遥不可及,连这点帝国在东部最后的精锐火种,都将彻底熄灭在安纳托利亚的荒原之上!
撤退?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像一剂滚烫的毒药灼烧着他的喉咙,让曼努埃尔本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抗拒和生理性的厌恶。撤退意味着公开承认失败,意味着唾手可得的战略目标化为泡影,意味着他“不败雄鹰”的赫赫威名将无可避免地蒙上巨大的耻辱污点!帝国在东方的威望必将遭受沉重打击,摇摇欲坠的边境附庸们会更加离心离德,而虎视眈眈的敌人——无论是西方的诺曼人、北方的匈牙利人,还是这片土地上永不安分的突厥诸部——都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撕咬帝国的躯体!
“陛下!”一个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打破了皇帝的沉默。一位参与仰攻高地、浑身浴血的重装步兵军团指挥官,拖着一条明显不利索的腿,艰难地单膝跪在高台下。他破损的头盔下露出半张年轻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将士们己竭尽全力!用血肉之躯守住了营地阵地!保住了帝国的攻城重械!将那些设伏的突厥狗从悬崖上撕咬了下来!他们……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颤抖,“但陛下!恕末将首言……此刻大军疲惫己极,伤兵满营!若继续向科尼亚……深入这片危机西伏的死地……风险……风险实在太大!士兵们需要休整!伤员需要救治!大军……需要喘息!末将……斗胆恳请陛下三思!” 他的话语,字字铿锵,代表了大多数经历过这场地狱之战的前线军官最真实的心声:巨大的疲惫、无法忽视的伤痛,以及对前路那深不见底的未知深渊的忧虑恐惧。
皇帝的目光缓缓掠过指挥官那张年轻却写满沧桑与忠诚的脸庞,又扫过高台下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缓慢移动、默默搬运着同袍冰冷遗体的士兵们。他看到有人跪在刚被挖出的尸体旁,无声地摘下死者染血的鹰徽;看到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破碎的、刻着名字的木牌。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几架庞大、残破、象征着帝国力量却也成为沉重负担的攻城器械上。征服科尼亚的希望,此刻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理智的天平上,“人”的价值终于压倒了燃烧的征服欲望和那点岌岌可危、虚幻的帝王尊严。?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泉,在他心底最深处回响:??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罗马帝国的根基,不是冰冷的石头城墙,不是虚幻的帝王威名,而是这些活着的、还能呼吸、还能战斗的忠诚士兵!??
皇帝缓缓闭上眼睛。这一刻,脑海中异常清晰地闪过出征前夕,幼子阿莱克修斯那张因噩梦而惊恐扭曲、涕泪横流的小脸。那模糊不清、被自己斥为孩童呓语的警告——“不要去那个狭窄的山口!”——此刻却以如此惨烈、如此鲜血淋漓的方式,成为了无可辩驳的现实!这份迟来的、带着无尽痛楚的印证,如同一盆混杂着冰块的寒水,兜头浇下,彻底浇熄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征服狂热。
当他再次睁开那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眸时,里面的愤怒、挣扎、不甘和动摇,都己被一种沉重的、近乎冷酷的务实光芒所取代。一个清晰而艰难的决定己在他心中铸就。
“传令!”皇帝的开口打破沉寂,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与哀伤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力量,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全军听令!”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高台上那浴血的金色身影上,屏息凝神。
“第一令!”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倾尽所有军医、药材,全力救治伤员!收集战场上所有尚可使用的武器、甲胄、箭矢!?为我英勇捐躯的将士们,就在此地,在山岗最高处,挖掘墓穴,筑起一座英雄塚!? 让这些罗马最英勇的雄鹰,永远安息于此,让他们的英魂,永远守护帝国通往东方的道路!” 这道命令,是对牺牲者至高的敬意,更是凝聚残存军心、点燃不灭斗志的关键之火!
“第二令!”皇帝的语调陡然变得更加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所有受损严重、无法在?一日之内修复至可移动状态?的攻城器械——投石机、弩炮、攻城塔……就地……?焚毁!?” “焚毁”二字出口的瞬间,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声音。舍弃这些耗费帝国无数黄金、人力、时间打造的战争巨兽,无异于亲手剜肉剔骨!?但为了速度!为了隐匿行踪!为了这上万条性命!这是必须付出的、残酷的代价!? “核心部件——扭力弹簧、青铜齿轮、瞄准机制……拆卸带走!所有图纸、工匠,务必严密保护,优先撤离!?帝国未来的利爪,还需他们锻造!?”
“第三令!”皇帝的声音平稳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主力军团立即重整序列!丢弃所有非必要的辎重——破损的车辆、多余的营帐、沉重的非战斗物资!全军……?向东南方向的目标——东南方向安条克公国的要塞!?” “向东南”二字,清晰地表明了方向,而“安条克要塞”——这个稳固的帝国堡垒,则指明了目的地和希望。“在那里,我们将重整旗鼓,补充兵员,囤积物资!”他目光锐利地扫向首席军师,“同时,?即刻挑选最精锐的斥候三人一队,携带朕的亲笔信函,以最快速度奔赴海岸!命令安纳托利孔、奇里乞亚、安条克乃至所有能调遣舰船的将军,不惜一切代价,派遣最快的船舰,将朕的求援信送至君士坦丁堡及沿途各军区!命令他们,即刻调遣麾下最精锐、最机动的边防骑兵军团,火速南下,沿着我军预定后撤路线接应、掩护!确保我军后撤通道安全无虞!?”
“向东南……安条克……”这几个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将领和士兵心中激起了复杂而剧烈的涟漪。瞬间的失落和屈辱感涌上心头,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令人几乎虚脱的、如释重负般的喘息!生的希望,如同一缕微光,刺破了绝望的阴霾。皇帝没有为了虚幻的荣耀抛弃他们!他选择了带他们回家!
“陛下,”首席军师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谨慎的忧虑,“撤退路漫长崎岖,突厥轻骑必定如同跗骨之蛆,日夜袭扰不休,我军疲惫之师,恐……”
“朕知道!”曼努埃尔猛地打断他,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出鞘的利剑,“命令所有骑兵部队,不分番号,轮番担任殿后警戒!弓弩手与步兵方阵交替掩护,梯次行军!行军序列务必严密紧凑,如铁桶一般!斥候前出三十里,不休不眠,不间断侦查敌情!?告诉每一个士兵,?”他提高了音量,声音如同滚雷传遍整个营地,“?这不是溃败!这是帝国鹰旗的战略转移!是为了积蓄力量,终将返回的暂退!朕!与你们每一个人同在!? 任何敢于靠近、追击的突厥豺狼,都要用你们的剑、你们的矛、你们的弓弩告诉他们——?招惹受伤的罗马雄鹰,代价就是他们的血与头颅!?” 在这一刻,他重新展现出了一位杰出统帅应有的战术素养、钢铁意志和对士兵的承诺。
命令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迅速点燃了整个营地的行动。巨大的、带着浓烟的火柱冲天而起,那是帝国耗费巨资打造的攻城巨兽在烈焰中发出最后的哀鸣,熊熊火光映照着士兵们沉默、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复杂释然的脸庞。那是帝国财富的灰飞烟灭,更是为了生存必须付出的沉重祭品。士兵们开始行动:搀扶着呻吟的伤员,收敛战死同胞仅存的遗物——一枚染血的戒指、一封未寄出的家书、一个贴身的小圣像……沉默而有序。不远处,英雄塚的土石在巨大火光的映照下,被士兵们用残破的盾牌、甚至双手,一铲一铲、一块一块地垒砌起来,越来越高,如同帝国在东方的伤痕累累却永不屈服的脊梁。
曼努埃尔皇帝矗立在高台上,凝视着那焚烧帝国利爪的冲天烈焰,又缓缓转向西北方安条克要塞所在的黑暗天际线。他那双疲惫却锐利的鹰眸深处,沉重的阴霾之下,正有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在疯狂酝酿、升腾!这火焰,不再是单纯的征服欲,而是混合着对基利杰阿尔斯兰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对这场耻辱性血战的痛苦反思、对牺牲将士的沉痛悼念,以及对未来必将复仇雪耻的、?不死不休的誓言!?
密列奥塞法隆的惨烈,没有摧毁帝国东方的锋芒,却用烈火与鲜血,对它进行了一次残酷的淬炼。皇帝保住了军团的核心力量,保住了帝国的元气,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一份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刻骨铭心的清醒认知:征服需要无匹的力量,更需要洞悉万物的智慧和无尽的耐心。这次战略性的后撤,是为了下一次更猛烈、更致命、更无可阻挡的雷霆出击!?灰烬之中,雄鹰只是敛翼,利爪虽伤,锋芒犹在!?
而此刻,远在君士坦丁堡那座黄金与权力编织的冰冷牢笼深处,正望眼欲穿、等待着前线消息的阿莱克修斯,丝毫不知晓他那份未能真正抵达父皇耳中的、源自“记忆”的绝望警告,在冥冥之中,如同命运之神指尖的一次微颤,可能己将这艘帝国巨轮推离了彻底倾覆的漩涡。他更无从预料,父皇这个在屈辱与血火中艰难做出的后撤决定,将在未来的某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以何种无法预料的方式,剧烈地冲击他自身那岌岌可危的命运,以及那如风中残烛般寻找语澈的渺茫希望。帝国的巨轮,在付出了高昂得令人窒息的代价后,带着满身伤痕与沉痛的教训,艰难地转向了一个新的、布满迷雾与变数的航向。烈焰燃尽,灰烬之下,是帝国伤而未死、蕴藏着不屈怒火的东方之魂。
(http://www.quwenw.com/book/AEDEBA-1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