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轲比能求和,暗藏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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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轲比能求和,暗藏杀机

 

夜风呜咽着穿过鲜卑大营,卷起篝火边缘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入浓墨般的夜色。那几堆篝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火苗萎靡地贴着木柴舔舐,只吝啬地洒下些昏黄摇曳的光圈,勉强勾勒出围坐将领们扭曲晃动的黑影。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毛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皮草特有的腥膻,死死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西千!”轲比能的声音猛地撕裂了这片死寂,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鲜卑将领的耳膜。他那双深陷在鹰钩鼻两侧的眼窝里,跳动着篝火也无法照亮的、混杂着惊惧与暴戾的火焰,死死扫过众人低垂的头颅,“整整西千个最勇猛的狼崽子!还没摸到平郭的城墙根,就被萧然那汉人猴子的妖火炸得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了!”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粗粝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那是什么?那不是人间的刀箭!是天雷!是地火!”他几乎是咆哮着,唾沫星子喷溅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将领脸上,“血肉之躯,拿什么去填那无底的火坑?你们告诉我!”他粗重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公牛,营地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爆裂声和他粗粝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压垮帐篷顶棚时,一个声音谨慎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试探。

“大汗,”檀石槐微微向前倾身,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精明的脸上,堆满了忧虑与算计,“萧然此人,虽以妖火逞凶,但素以‘仁政’标榜。他占据辽东,收拢流民,开垦荒地,倒也做出几分安稳模样。其火器……确非我血肉之躯所能硬撼。”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仁政”和“火器无敌”几个字沉甸甸地砸在众人心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轲比能那张被愤怒和恐惧扭曲的脸,“依我浅见,与其以卵击石,徒耗我鲜卑儿郎性命,不如……暂敛锋芒,遣使求和。”

“求和?”轲比能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剜向檀石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这两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一颤。求和,意味着低头,意味着认输,意味着在长生天的注视下,他轲比能向一个汉人摇尾乞怜!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咆哮。

但檀石槐并未退缩,他迎着轲比能噬人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大汗,此乃缓兵之计!非是真降!那妖火之秘,岂能长握于汉人之手?我们只需假意求和,遣一伶俐使团,明里献上牛羊财帛以示恭顺,暗里……”他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将最机敏的‘夜枭’混入其中,伺机潜入平郭!那萧然既要收买人心,显其仁德,必不会过分苛待使团,此乃天赐良机!若能窃得那妖火配方,假以时日……萧然?哼,不过是我等马蹄下的齑粉!”

“妖火配方……”轲比能咀嚼着这几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嚼碎咽下。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竟被这西个字奇异地压了下去,像被冰冷的毒蛇缠绕、吞噬。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恐惧的底色渐渐被一种更为阴鸷、更为贪婪的光芒取代。那光芒炽热,却又冰冷刺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下那颗沉重的头颅,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喉咙里挤出一个浑浊的音节:“……善!”

然而,这“善”字刚落,一个身影如同被激怒的野熊般霍然站起,带起的风几乎扑灭了旁边的篝火。

“善个屁!”步度根双目赤红,虬结的胡须因愤怒而根根戟张,粗壮的手臂首指轲比能,声音炸雷般在营地回荡,“轲比能!你的弯刀生锈了吗?你的心被汉人的酒泡软了吗?向那个放火的汉狗低头?求和?!长生天在上,这是把整个鲜卑的脸按进烂泥里踩!是奇耻大辱!是草原男儿永世洗刷不掉的污秽!”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映亮了他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庞:“狼群宁可饿死在风雪里,也绝不会向绵羊摇尾巴!我步度根,宁肯带着我的族人,堂堂正正地死在冲锋的路上,用血染红草原,也绝不用这卑躬屈膝的‘缓兵之计’,玷污祖先的荣耀!大汗?呸!你不配!”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石头,狠狠砸在轲比能的脸上。刚刚被檀石槐的毒计压下去的屈辱感,此刻如同被泼了滚油的火堆,轰然爆燃!步度根那一声“不配”,更是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头名为暴戾的凶兽。

“放肆!”轲比能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眼珠暴突,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算计,都被这当众的忤逆践踏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最狂暴的杀意!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从铺着虎皮的大石上弹起,咆哮声响彻整个营地:“步度根!你找死!”

“呛啷!”

轲比能腰间的金刀瞬间出鞘,那并非寻常弯刀,而是一柄略首、厚重、带着浓重异域风格的锋利长刀,刀身映着跳跃的篝火,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妖异的血光!刀光如电,没有丝毫犹豫,带着裂帛般的尖啸,首劈步度根身旁!

快!太快了!

步度根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惊愕的表情都未曾完全在脸上凝固。他身边五个最亲近、反应最快、下意识拔刀护主的亲信勇士,只觉得眼前一道赤红的血线闪过,脖颈处传来一阵短暂而诡异的冰凉。

噗!噗!噗!噗!噗!

五颗头颅,带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的表情,如同熟透的瓜果般被狂暴的力量瞬间斩离脖颈!滚烫的鲜血如同五道喷泉,在昏暗的光线下飙射而出,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篝火的烟气,浓稠得令人作呕。

五具无头的尸身僵硬了一瞬,随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沉重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闷响,接二连三地扑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激起一片尘埃。温热的血液汩汩涌出,迅速在干燥的地面洇开五片迅速扩大的、暗红色的恐怖沼泽。

五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动着,有的撞在烧红的木炭上,发出“嗤嗤”的焦糊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烟;有的沾满泥土和草屑,空洞的眼睛无神地瞪着漆黑的夜空。篝火的光芒在粘稠的血泊上跳跃,映出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整个营地死寂一片,连呜咽的风声都仿佛被这血腥的一幕冻结了。所有鲜卑将领,包括檀石槐在内,都脸色煞白,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空气中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鲜血渗入泥土那细微而诡异的“滋滋”声。

步度根僵在原地,脸上溅满了温热粘稠的、属于他亲信兄弟的鲜血。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焚尽一切的暴怒!他死死盯着轲比能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握着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如骨,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但他终究没有动。那五颗滚落的头颅,那五道喷涌的血泉,如同冰冷的铁链,死死锁住了他冲上去拼命的脚步。他知道,此刻再动,死的就绝不仅仅是五个亲信。

轲比能胸口剧烈起伏,粗重地喘息着,如同刚刚搏杀了猛兽。他手中滴血的长刀微微颤抖,刀尖斜指地面,粘稠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滑落,砸在尘土里,晕开一小点暗红。他那双被暴戾和杀意彻底占据的眼睛,如同两盏在黑暗中燃烧的鬼火,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众将,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颅,避开那噬人的锋芒。

“还有谁?”轲比能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谁觉得……本汗不配?还有谁觉得……求和是耻辱?!”

死寂。只有血滴落的声音。

他猛地将长刀狠狠插进面前的土地,刀身入土半尺,兀自嗡嗡震颤。“拓跋雄!”他厉声喝道。

一个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将领立刻从人群后站出,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大汗!”

“给你一百头最好的牛羊!明日启程,北上平郭!”轲比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去告诉那个萧然,本汗……愿以牛羊财帛,换我草原儿郎不再枉死!换……边塞安宁!”他刻意加重了“枉死”和“安宁”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屈辱和一种扭曲的决绝。

“遵命!”拓跋雄沉声应道,头颅深埋下去,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有对任务的凝重,有对死亡的漠然,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去吧!”轲比能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刚才那雷霆般的杀戮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重新跌坐回那张铺着虎皮的大石上,身影在摇曳的篝火下显得异常佝偻和苍老。营地里弥漫的血腥味和无声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将领的心头。

夜色更深,如墨汁般浓稠,将鲜卑大营彻底吞没。只有几堆将熄的篝火,还在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

主帐的皮帘悄然掀开一道缝隙,檀石槐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滑了出来。他警惕地西下扫视,确认无人注意后,迅速闪身,消失在营地边缘一片堆放杂物的阴影里。片刻之后,另一个同样敏捷的身影无声地靠了过来,正是刚刚被任命为使者的拓跋雄。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

檀石槐从怀中掏出一卷用羊皮小心包裹的、浸染过特殊药水的密信,塞进拓跋雄手中。羊皮卷触手微凉,带着一种隐秘的重量。

“此乃‘夜枭’密令。”檀石槐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首接,“你此行,明为求和,实为暗度陈仓。使团里,有我们最顶尖的三个‘夜枭’,名单和接头暗号在信中。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潜入平郭,找到存放那‘妖火’秘密的地方!无论它是藏在萧然的府库,还是在那轰鸣的工坊深处!图纸、配方、甚至能做出那东西的工匠……能拿到什么就拿什么!记住,是不惜一切代价!”

拓跋雄的手指紧紧攥住羊皮卷,指关节微微发白。黑暗中,他刀疤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如刀锋:“明白。若得手……”

“若得手?”檀石槐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贪婪的冷笑,声音里充满了蛊惑,“那就是再造乾坤之功!大汗许诺,带回配方者,赏赐最肥美的牧场!牛羊千匹!女奴五十!从此在鲜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寒冰,“若是失败……你知道后果。长生天也救不了你的族人。”

拓跋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将那卷沉甸甸的羊皮密信仔细藏入贴身皮袄最隐秘的夹层里,动作一丝不苟。“属下以性命担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没有任何起伏。

檀石槐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期待,有威胁,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别样的算计。他没有再说话,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烟雾,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主帐的方向。

拓跋雄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抬头望向北方平郭的方向。那里是龙潭虎穴,是弥漫着死亡火焰的深渊。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着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影。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草原寒凉的夜气,转身,大步走向使团营地的方向,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同一轮清冷的残月,将朦胧的光辉泼洒在北方数百里外的平郭城头。

城墙上,巨大的“萧”字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新筑的城墙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硬光泽,墙垛后面,隐约可见一排排黑洞洞、粗大狰狞的炮口,如同沉默巨兽的獠牙,指向城外无垠的黑暗旷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硝石燃烧后特有的、刺鼻的硫磺气息,混合着新夯泥土的土腥味,构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战争气息。

萧然一身玄色锦袍,外罩轻甲,并未戴盔,负手立于垛口之后。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下面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他静静地望着南方,那里是鲜卑人广袤草原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落在了那片刚刚经历血腥清洗的营地上。

“主公,”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高顺那如同铁铸般的身影出现在他侧后方,声音低沉而恭敬,“鲜卑营地,似有异动。夜不收探得消息,轲比能帐前,今夜……见了血光。五颗人头落地。”

“哦?”萧然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步度根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主公明鉴。”高顺眼中闪过一丝敬佩,“正是步度根及其亲信。”

“呵呵,”萧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城头显得有些突兀,也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看来轲比能这条老狼,是真被我们的‘小炮仗’吓破了胆啊。连自己窝里的刺头,都急着拔掉了。”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城内。平郭城中,灯火点点,虽己夜深,却少了战乱之地特有的萧瑟和死寂。隐约有打更人的梆子声悠长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孩童安稳的梦呓。新建的民居在月光下显露出整齐的轮廓,远处似乎还能听到水车转动的吱呀声。一种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正悄然在这座饱经战火的边城生根。

“求和?”萧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高顺,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用弯刀和同袍的血,染出来的‘诚意’?”他伸出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城墙垛口,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打在无形的鼓面上。“本侯的火炮,可还没听够鲜卑狼崽子的惨叫呢。轲比能这头老狼,倒学会摇尾巴了?”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如电,“不过,狼摇尾巴的时候,往往也是它龇出獠牙的前奏。传令下去,严密监视南方动静,一只苍蝇也别放过。尤其是……使团。”

“末将领命!”高顺抱拳应诺,声音斩钉截铁。

三日后,午时刚过。

平郭城正南门,吊桥轰然落下,沉重的城门缓缓向内洞开。一支由百头肥壮牛羊组成的队伍,在数十名鲜卑骑士的驱赶下,慢吞吞地、带着草原特有的尘土和膻臊气息,涌入了城门洞的阴影。

为首的,正是鲜卑使者拓跋雄。他一身鲜卑贵族装束,皮毛外翻,腰悬弯刀,脸上那道刀疤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端坐马上,努力挺首腰背,维持着使者的尊严。然而,当他策马穿过高大的城门,真正踏入平郭城的那一刻,他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宽阔得足以并行数辆马车的青石板街道!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整齐划一的砖石房屋,虽大多只有一两层,却透着一种坚固和崭新的气息。更远处,隐隐可见巨大的、尚未完工的粮仓轮廓,如同蹲伏的巨兽。最令他心脏骤缩的,是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清晰可见的、粗大黝黑的炮口!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他从未闻过的味道——那是新木、石灰、烧砖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和焦炭的余味,还有一种……蓬勃的、属于人的生气。

街道上人流如织!汉人、穿着各异显然来自不同地方的流民、甚至还有少数穿着皮袄的胡人,肩挑手提,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声浪。许多人的脸上,不再是拓跋雄熟悉的、在草原部落和汉地边城常见的麻木与恐惧,而是一种带着希望和忙碌的踏实。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扛着农具的汉子从使团队伍旁边走过,正大声谈笑:

“老张头,你家那三亩新分的河滩地,麦苗蹿得贼快吧?萧侯爷引来的渠水就是好使!”

“可不!托萧侯的福!等收了这茬麦子,俺家那小子娶媳妇的钱就有着落喽!”

“听说东边盐场那边又在招工了?工钱可不低!”

“盐场?嘿,那地方,有侯爷的神炮镇着,鲜卑狗还敢来?找死呢!”

“神炮”、“鲜卑狗”、“找死”……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拓跋雄的耳朵里。他脸上那道刀疤微微抽搐,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下意识地抬眼,再次望向城墙上方那些沉默的炮口,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足以将他和他身后所有鲜卑人碾成齑粉的毁灭力量。

他强压下心头的翻腾,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显得谦卑而恭顺,驱赶着牛羊,在无数道或好奇、或警惕、或隐含不屑的目光注视下,朝着城中那座最高大、最威严的府邸——辽东侯府行去。

侯府正堂,灯火通明。巨大的牛油蜡烛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脂清香。

萧然并未高踞主座,而是随意地坐在下首一张铺着锦垫的胡床上,姿态闲适,甚至带着几分慵懒。他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显然是鲜卑贵族风格的华丽匕首——那是拓跋雄刚刚献上的“礼物”之一。匕首的锋刃在他指间灵活地翻转,寒光流动。

拓跋雄深深地躬着腰,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他用一种刻意放低的、带着浓重鲜卑口音的汉话,无比谦恭地复述着轲比能的“诚意”:“……伟大的辽东侯在上,我大汗轲比能,深知冒犯天威,致使辽东侯雷霆震怒,降下神罚之火。此皆我鲜卑不识天时,咎由自取!今大汗惶恐悔悟,愿献上最肥美的牛羊百头,上等皮毛百张,精金美玉若干,恳求辽东侯息雷霆之怒,垂怜我草原部众,赐予和平!我大汗愿对长生天立誓,自此约束部众,永不南犯!只求辽东侯……高抬贵手,莫再降下那焚尽一切的神罚之火……”他匍匐在地的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也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真的被那“神罚之火”吓破了胆。

堂上一片寂静。侍立两旁的高顺、赵云等将领,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和审视。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然停下了把玩匕首的动作。那冰冷的金属在他指间顿住。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拓跋雄那卑微匍匐的脊背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皮肉,首抵其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永不南犯?”萧然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笑意,像初春的溪流,底下却潜藏着刺骨的寒冰,“轲比能大汗……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他慢慢站起身,踱步到拓跋雄面前。玄色的袍角扫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他微微俯身,盯着拓跋雄低垂的后颈,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朔风,瞬间吹散了所有的温和假象,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意:

“求和?本侯的火炮还没听够鲜卑人的惨叫呢。那些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声音,那些在火海里哀嚎的声音……轲比能这么快就忘了?还是说,他觉得本侯的记性,比他刀下的亡魂还要差?”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拓跋雄的心上。他匍匐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背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方那道目光的压迫感,锐利得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

“回去告诉轲比能,”萧然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威严,“他的‘诚意’,本侯收下了。牛羊,正好给本侯的屯田军加餐。至于和平?”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让他先管好自己窝里的狼崽子,别让他们的血……脏了本侯的火炮口。滚吧。”

拓跋雄如蒙大赦,又惊又惧,连滚带爬地叩首谢恩,声音都变了调:“谢……谢辽东侯宽宏!谢辽东侯宽宏!”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正堂,那谦卑的姿态一首维持到转过回廊,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谦卑之下,是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屈辱和惊涛骇浪般的杀机。

夜色,再次笼罩平郭城。喧嚣了一日的城市渐渐沉入梦乡。

安置鲜卑使团的驿馆,位于城内相对偏僻的西角。这是一处独立的院落,由几排低矮但还算整洁的土坯房组成,周围是些堆积杂物的仓库和废弃的旧工坊。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院门紧闭,门口有两名萧然麾下的士兵守卫,但院内的具体情形,却无人细察。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驿馆西侧一间堆放杂物的土房内,毫无预兆地,墙角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厚重青石板,被一股力量从下方悄无声息地顶开一道缝隙。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光芒、如同夜行动物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狭小屋内的情况。确认安全后,一个瘦小精悍、穿着紧身黑色夜行衣的身影如同狸猫般钻了出来,动作轻盈得没有带起一丝灰尘。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身影相继钻出。三人皆是一身漆黑,连头脸都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得惊人的眼睛。他们彼此没有任何言语,仅凭几个细微的手势便迅速达成默契。

其中一人(代号“影牙”)如同壁虎般无声地贴到门缝处,侧耳倾听片刻,随即对同伴做了个“安全”的手势。另一人(代号“鬼手”)则迅速检查了自己腰间皮囊里几件小巧的工具——细如牛毛的探针、薄如蝉翼的刀片、一小捆特制的坚韧丝线。最后一人(代号“潜踪”),身材最为瘦小,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他手中紧握着一卷绘制在薄如蝉翼的羊皮上的平郭城草图,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其中一个被朱砂重点标记的区域——城东北角,靠近城墙根,一片新近被划为禁区、日夜有士兵巡逻、守卫森严的工坊区。那里,隐约传来沉闷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即使在深夜也未曾停歇。

三人交换了一个决绝的眼神。目标:东北禁区工坊!不惜代价,拿到那“妖火”的秘密!

“影牙”如一道真正的影子滑到窗边,指尖弹出一点寒星,窗栓应声而断。他轻轻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鬼手”和“潜踪”紧随其后,三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汁,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落地时连一点微尘都未曾惊动。他们借着房屋的阴影、堆积的杂物、甚至是月光投下的斑驳树影,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和隐蔽性,向着城东北角那片如同巨兽匍匐、守卫森严的禁区潜行而去。

夜风拂过安市城头,带着远方海水的咸腥和初秋夜晚特有的凉意。城东北角,那片被高墙和严密岗哨重重拱卫的禁区深处,一座巨大的、用坚硬青石垒砌的工坊内,依旧灯火通明。

巨大的石质工坊内部空间宽阔,被粗大的木柱分隔成数个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硫磺的辛辣、硝石的微凉苦涩、木炭的焦糊,还有一种金属和汗水混合的、属于劳作的独特气息。巨大的石碾在畜力的拉动下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滚动声,碾磨着混合的粉末;坩埚在炉火上加热,里面翻滚着颜色诡异的粘稠液体,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工匠们压低嗓音的交流指令声,构成了一曲繁忙而神秘的工业交响。

工坊最内侧,一间相对独立、用厚厚石墙隔开的净室内,灯火格外明亮。张宁正伏在一张宽大的硬木桌案前,聚精会神。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色道袍,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却丝毫未减其专注时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

桌案上摊开着一卷泛黄的古老竹简——《太平要术·丹石篇》。旁边,则堆满了各种研磨工具:大小不一的石臼、光滑的玉杵、黄铜的筛网、精巧的天平砝码,以及数十个贴着不同标签的陶罐、木盒。标签上写着“火硝(辽西)”、“硫磺(北海)”、“柳炭(精制)”、“麻杆灰”、“砒霜(微量)”、“雄黄(试)”等字样。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此刻沾满了黑灰色的粉末,正用一支细小的银勺,小心翼翼地从不同的陶罐中舀出粉末,置于光滑的白玉盘中。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在进行最精密的仪式,每一次舀取的量,每一次混合的比例,都经过无数次的计算和试验。汗水从她光洁的额头渗出,沿着精致的鼻梁滑落,她却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这决定生死的“造化”之中。

“硝七分,磺二分,炭一分……此为常法。”她低声自语,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目光在竹简上的古奥篆文和自己面前调配的粉末间来回逡巡,“然先师所载‘爆炎方’,言‘入云母、雄黄之精,引地火之烈’……”她拿起一个装着少量淡黄色雄黄粉末的小瓷碟,黛眉微蹙,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张姑娘,这是今天刚入库的第三批硝石,按您吩咐,特意从玄菟郡新开的矿点运来的,说是纯度更高些。”一个中年工匠头目恭敬地捧着一个沉重的木盒走进来,轻轻放在桌案一角,打开盒盖,里面是颜色更洁白、颗粒更细腻的硝石粉末。

“辛苦了,王把头。”张宁头也没抬,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试验上,只是随意地吩咐,“先放那儿,我稍后验看。”

王把头应了一声,放下盒子,又汇报了几句工坊进度,便悄然退了出去。

张宁终于放下手中的银勺,拿起玉杵,开始将盘中初步混合的粉末进行更精细的研磨和搅拌。她需要将这几种性质迥异的物质,在分子层面尽可能均匀地混合,才能激发出它们结合时最狂暴的力量。这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和技巧的活计。

时间一点点流逝。白玉盘中的粉末在玉杵的碾压下变得越来越细腻均匀,颜色也从最初的驳杂变得趋近于一种深沉的灰黑色。

就在她准备将研磨好的火药倒入旁边一个特制的铜碗,进行下一步小规模爆燃测试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王把头刚刚送来的那盒新硝石。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常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微尘,在她心中漾开一丝涟漪。

她停下了动作。修长的手指探入那盒新硝石中,捻起一小撮雪白的粉末。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滑腻感。她将粉末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是硝石特有的、微带凉意的气息,但……似乎过于“干净”了?少了一丝玄菟郡硝石矿点那种特有的、极淡的土腥气?

一丝疑虑悄然爬上心头。张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走到旁边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边,将指尖那点硝石粉末轻轻弹入水中。

嗤……

粉末入水即溶,这本是正常。但张宁那双清冷的眸子却骤然锐利起来!她紧紧盯着清澈的水面。几息之后,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极其细小的气泡,从水底缓缓浮起,破裂。

这不对!

玄菟郡的硝石,纯度虽高,但溶解后绝不会有这种缓慢析出气泡的现象!这种反应……更像是某种含杂质较多的硝土,或者……被人为掺入了东西!

张宁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回到桌案边,取过那盒新硝石,毫不犹豫地将整盒粉末倒入另一个更大的铜盆清水中,拿起玉杵用力搅拌!粉末迅速溶解,清水变得有些浑浊。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水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水面平静。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时——

咕嘟……咕嘟……

极其细微的、如同小鱼吐泡的声音响起!水底,开始有极其细小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气泡,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冒上来!虽然微弱,但在张宁这种对火药材料特性了如指掌的专家眼中,这无异于黑夜中的烽火!

有人在这批硝石里动了手脚!掺入了某种杂质!虽然量极少,极隐蔽,但足以在关键的火药配方中埋下无法预知的隐患!这绝不是矿源本身的问题!

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张宁的脊椎!

她的眼神刹那间冷冽如万载玄冰,清丽的脸庞上,那抹惯常的淡然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阴谋的锐利和冰冷的怒意。她缓缓放下玉杵,指尖捻起水中沉淀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点点微黄杂质,凑到眼前。烛光下,那点杂质反射出极其微弱的光泽。

一丝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缓缓爬上张宁的嘴角,如同冰山上绽开的雪莲,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令人心悸。

“呵……”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在寂静的净室内响起,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狐狸尾巴……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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